海蚀崖边的“时来运转”

作者：林莹

平潭的风，像一把时间的锉刀。日日夜夜，锉着礁石的棱角、窗棂的漆色，也锉着旅人心中那层脆弱的壳。

我站在海边的礁岩上，手中捏着一张字迹被海风舔得发皱的报纸。中年人的低落往往具体可感，像一枚细刺，扎进生活最柔软的角落，而后弥散成雾，笼罩我走过的每一条老城巷陌。那些花岗岩垒就的石头厝，被海风浸润出深褐的斑驳；而我，仿佛也只是个被一滴泪腌渍的过客。

信步走入一片海蚀崖，这里没有柔沙，唯有嶙峋怪石——它们被亿万年的风与海，雕刻出奇崛却又庄严的形貌。一处名为“仙人井”的巨岩裂缝深不见底，传说直通海眼。俯身下望，海浪在深处咆哮，这自然的巨响似从大地腹心涌出，吞没了所有尘世杂音，也淹没了我胸腔里那点微弱的呜咽。

望见半洋石帆时，感触最深。两座巨擘般的海蚀柱，如亘古矗立的船帆，兀立于怒涛之中。千万年潮汐未能将它击垮，千万年海风未能将它蚀平，它只是沉默地伫立，把时间本身站成了一道风景。这无言的宏大，像一只沉稳的手，轻轻将我提起，置于时空的经纬之上。

我想起在平潭壳丘头遗址博物馆见到的史前遗迹：先民用粗粝的工具撬开牡蛎，在贝丘上留下生存的印记。他们的骨骸早已与贝壳同朽，而海，依旧是这片海。个体的悲欢，在嶙峋礁石与万古海浪面前，终于回归了应有的比例——它依旧真实，却不再占据生命画面的全部焦点。原来，以宏大世界为背景，再深切的悲伤，也能被冲淡成一道可供凝视的遥远风景。

从海边归来，我的感官似被海水涤荡过，异常清明。那些曾被内耗遮蔽的微光，渐渐浮现眼前。民宿阿嬷在灶前忙碌，地瓜粉团在她手中揉捏成型，包进炒香的海鲜肉馅；做“时来运转”时，在米筛上轻轻一按，便印上细密纹路，像海的指纹。出锅时，“时来运转”通体晶莹，一口咬下，外皮软糯、内馅咸香，是种扎实又温暖的慰藉。午后的石头厝里，天井漏下的光柱中尘埃轻舞，一个孩童跑过，带起的风掀开了书架上旧书的扉页。这些最平凡的瞬间，竟也能酿出幸福的甜。这份幸福无关占有，只源于深刻的感受与全然的融入。

我忽然懂了此前诸多无谓的内耗：怕选错、怕被评断、怕被辜负。这些“怕”，多半是心中自导自演的戏码。而古人从不如此。先民面对这片“光长石头不长草”的土地，没有畏缩，唯有创造——他们用石头造房，向风借电，在贫瘠中养育金蟳，用一团薯粉变出几十种小吃。我想起明代抗倭时，这里的乡民如何悍不畏死；想起历史上“沙澳舟船集，岩巅烽堠罗”的壮阔景象。那些用石头垒起的家园、用生命捍卫的信念、用双手创造的生活，沉甸甸地留存下来，像一粒细微的甜，在生命里悄然融化。

于是，我做了那件一直想做却未敢做的事——黎明时分，走向咆哮的大海，爬上一片矮矮的礁石。寒风刺骨，但当我静立凝望，将心神全然交付这片浩瀚，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从心底升起。恐惧在自然的壮阔前消融，忧思被海风渐渐稀释。我不再是那个内耗焦虑、小心翼翼的自己，而是成了这海天之间的一息，成了这黎明的一部分。那些担忧与畏惧，都只是内心的幻影；唯有真实地、全然地站立于生命的潮汐中，哪怕姿态笨拙，人生也会变得格外清澈与坦荡。

回福州时，我带走了几颗被海浪磨得温润的鹅卵石。它们静默地躺在书桌抽屉里，像几枚凝缩的时光标本。恍惚间，我又看见那片海蚀崖，看见石帆依旧在远洋中“破浪”，看见阿嬷灶台上弥漫的暖意。人与人之间的所有看法与评断，都如岛上倏忽来去的海雾，转瞬即逝；唯有自己的经历与建树，像那花岗岩的基座，是伴随一生的坚实岛屿。人生终将在另一片更辽阔的天地里，被海风、时光与奋斗的温度，悄然重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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